撰文丨张弘
(本文原载于新京报2012年03月01日C15版,谨以此文对流沙河先生表示沉痛哀悼和纪念)
八旬老人从去年(这里指该文发表时的去年,也就是2011年)至今,在中信出版社出版了《庄子闲吹》,在新星出版社出版了《文字侦探》《流沙河诗话》《Y语录》等著作。除了著作频出,他还坚持在成都市图书馆讲《诗经》,其亦庄亦谐的文字,幽默风趣深受读者喜爱。近日,他接受了本报记者的电话采访。一个多小时的采访结束后,先生才告知,自己前一段胃穿孔,做完手术刚刚从医院回家。
流沙河,中国现代诗人、作家、学者、书法家。1931年出生于四川金堂,本名余勋坦。他的主要作品有《流沙河诗集》《故园别》《游踪》《台湾诗人十二家》《隔海谈诗》《台湾中年诗人十二家》《流沙河诗话》《锯齿啮痕录》《庄子现代版》《流沙河随笔》《Y先生语录》《流沙河短文》《流沙河近作》等。其中,流沙河的诗作《就是那一只蟋蟀》《理想》被中学语文课本收录。2019年11月23日下午3时45分,流沙河在成都因病去世,享年88岁。
评诗审美观是传统的
1957年元旦,全国最早的官办诗刊《星星》创刊,流沙河《草木篇》就发在了上面,并一度因该诗受到批判。1983年,流沙河的《台湾诗人十二家》出版,大受欢迎,他也因此成为将台湾诗介绍至大陆的第一人。
新京报:《流沙河诗话》打通了古诗和现代诗,但你的审美观却是传统的。我看到一些别的诗歌评论者和诗人,他们在评论诗歌时使用的语言和审美观,跟你大有区别。为什么你会坚持传统的诗歌审美观?
流沙河:这和我这一生,和我受的教育分不开,因为从少年时代读《诗经》起,我就习惯了一种有韵味的,美丽的,有想象力的作品。我自己现在老了,还能背诵从《诗经》以来的很多作品,而且很热爱它们。因为这些诗歌,滋养我的灵魂,数十年我就无法改了,因此我就已经形成我的一种保守主义的诗,一种保守主义的诗歌观。
新京报:这是否和你对古诗和现代诗的看法有关?
流沙河:我至今不相信,中国的诗歌能够把传统抛弃开,另外形成一种诗。最大的可能是把传统的东西继承下来,然后把现代的一些观念,一些文学,各种认识结合起来才有前途。我最近看到报纸上介绍一个打工的诗人,他写了一首诗,叫做《如果有可能明天带你去旅行》。我就注意到,他很讲究韵脚,念起来有节奏感,他没有受过那些教育,这个是他灵魂里头的东西。虽然他写的诗是现在的生活,写他在外头打工的苦,他的太太在遥远的村庄守着,过苦日子,一年到头就盼望他回来,他没有回,他就同情、悲悯他的太太……他写的诗严格押到韵脚,我觉得这是中国人的一种本能,要离开它凭空形成一种新的诗非常困难。
而且,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这些现代诗,除了极少数写得好的人外,比如台湾的痖弦,还有更老的纪弦,还有后来的余光中,钟鼎文,他们极少数人从古典诗歌中学会了一门本领,就是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多的含义,文字具有相当大的密度、比重,这样的诗人还是不多。我看到更多的是一些松松垮垮,没有节奏,难以上口,无法朗诵的那些诗。废弃了中国古典诗歌高密度,高比重的文字,那是一种失败。
新京报:你上世纪90年代之后就不写诗了,主要原因是什么?
流沙河:我早期写诗,到1957年之后基本上就停了。70年代末又开始写,我的绝大部分诗,都是宣传。1990年,我说我这一辈子都在错,我就赌咒发誓离开诗歌了,我去搞我自己热爱的事情,我不写诗,中间实际上还有很大自我谴责的成分。
求道在《庄子》中安顿身心
早在上初中时,流沙河就读到了《庄子》,那时候,他没有读懂。第二次读是1958年打成右派不久时。在流沙河看来,《庄子》这本书,是安慰一个失败者的,自己当时就是一个失败者。80年代末,流沙河身体极差,因为患胃病,人很瘦,内心也很痛苦。看到他的朋友都觉得他快要死掉了……又一次开始看《庄子》,这一次是研究。后来,他写了《庄子现代版》。
新京报:你已经出了两本和庄子有关的书:《庄子现代版》和《庄子闲吹》,你特别豁达的个性和庄子是不是有直接的关系?
流沙河:我在写《庄子现代版》的时候,仿照他这种便于宣传,便于课堂诵读的风格。我把它用我自己习惯的、浅显的、口语性的、大众化的语言文字,把庄子表达出来,希望它有所用于今日。一方面有真实的庄子,二方面我还希望,庄子的声音到现代社会还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新京报:庄子嘲笑儒家,你是否同样如此?
流沙河:没有。我在内心深处觉得,庄子那样把儒家嘲笑一顿是非常痛快的。但是,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惯,还是受到儒家的影响。这一年多来,在成都市图书馆有一个《诗经》讲座,我已经讲了四讲了,每一讲两小时,大概要讲二十讲,才能讲到《诗经》的1/2,这是儒家经典,我讲起来非常投入。我从305首诗歌中选了85首重新讲。而且,我换了一套方法,从汉代以来,一直到现代,一首诗有各种不同的说法。但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我是当报纸记者出身的,我晓得新闻的五个W,而且我还知道一切新闻都有现场,一切诗歌也有现场,一定是某个场所发生了某个事情。于是我就把这个观念拿来重新解读《诗经》,就叫“《诗经》现场”。
新京报:你的一些文章、一些表达很诙谐,很有智慧,你是用这种类似庄子的方式来面对现实吗?
流沙河:不是,这是我的自然流露,我在平时和朋友摆龙门阵,包括我讲课,都不时有一些我以前也没有设计、没有想过的,说得不好听就是不负责任乱说,说好听点,这个人很诙谐。
新京报:你的《Y语录》亦庄亦谐,和庄子之间有没有内在的联系?
流沙河:有。就是一些事物到我们面前来,我们怎样去解说它,我不自觉地运用了先秦诸子,也包括庄子在内先贤的一些智慧。不过这些都不是有意的,由于已经形成自己人格的一个部分,实际上就用了它而自己并不觉得。
读书更愿做“职业读书人”
上世纪50年代末,流沙河通过读书而渡过了难关;60年代,他通过读古籍而奠定了小学研究的方向,80年代至今,他通过读书在诗歌之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迄今为止,读书仍然是他的最爱。在流沙河的一生中,读书有着不可取代的作用。
新京报:你说,自己愿意做一个职业的读书人,这和以前做诗人的区别在哪里?
流沙河:我这个人虽然对很多事情丧失了兴趣,但是非常奇怪,我对阅读有高得很的兴趣,每天非要阅读不可。要写什么东西,有时还提不起兴趣,所以想来想去,就给自己开玩笑,就说做一个职业读书人。职业读书人这个概念本身就是很可笑的,毕竟我每一个月还能够从皇粮中间领一份,还可以平平安安过日子,在这个时候,我最大的兴趣还是阅读。读起书来,我就觉得心里快活,读起书来,时间就过得快,一个上午一晃就没有了。还有,我不善交际,我交的朋友的面都非常窄,都是一些交往四十余年的了,其他活动我一概推光。除了图书馆的讲座以外,其他活动都不去。
所以,对于我来说,选择读书作为一个爱好,实际上都还是一个无能力的表现,因为我做不了什么事。
新京报:你现在读的大致是哪些类型的书?
流沙河:我现在读的书,和我写的这些没有什么关系,我的阅读面可以说广得很。最近我读了有两章是一个医生朋友送给我的他的大部头著作《外科学》,他是外科的大夫。我自己有长时期的胃病,我就把他这个部分中间涉及胃病的这些仔细精读,画了很多杠杠。南方有一家办得很好的刊物叫《随笔》,我是它的忠实读者。我读了上面好的文章,我就忍不住要向我的太太说,你来听它这一段,我就要讲给她听,我用红的铅笔赶快把它勾下来。
新京报:现在有一些知识分子,他们对一些事情的发言,说的一些话,叫人感觉基本常识都没有。
流沙河:我这一辈子读了很多书,没有一本书使我糊涂过。只是我在读书上有一点,我极力排斥功利主义,不管它是什么书,凡是有兴趣的我就要读。我读书是从兴趣出发,我读书是为了我自己,我没有说过我读了这本书,我就要求为这个服务,我就要站在那个立场去。我读书是为我自己服务,使我自己充实,我生活得快活,使我自己对于人世间的是非曲直,了然于胸中——这就是读书给我带来的快乐与好处。至于说写的这些东西,也是读书之余,想使旁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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