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亚之死：暗杀与冲突的逻辑

据报道，哈尼亚并非死于空袭，而是被藏于他下榻宾馆的炸弹炸死。该宾馆由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负责运营和保卫，哈尼亚曾多次入住。爆炸装置在事发前约两个月就被偷运入该宾馆，31日确认哈尼亚在房中后，炸弹经遥控引爆。

伊朗方面对暗杀行动作出迅速反应，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当天已下令对以色列发动直接打击。他表示：“我们有责任为（哈尼亚）洒在伊朗伊斯兰共和国领土上的鲜血报仇。”

8月1日，也门胡塞武装领导人阿卜杜勒·马利克·胡塞发表讲话，称以色列的行为是对一切准则的公然践踏，是无耻的犯罪。他表示，将通过军事手段回应这些犯罪行为。

中东形势正在恶化，且更加难以预测。

边谈判，边暗杀

暗杀事件足够震惊，但显然并不孤立。

7月27日下午6点，以色列控制下的戈兰高地。虽然没有球赛，但足球场内满是运动爱好者。突然，防空警报响起，几秒钟后一枚火箭弹撕破铁丝网落入球场，造成12名儿童和青少年死亡，44人受伤。

3天后，以色列在黎巴嫩贝鲁特南郊用无人机定点清除了真主党高级军事指挥官福阿德·舒库尔。舒库尔因参与1983年对美国驻贝鲁特海军陆战队军营的袭击，长期被美国悬赏500万美元征集下落信息。

几个小时后，根据伊朗和哈马斯的指控，以色列又在伊朗首都德黑兰定点清除哈马斯领导人伊斯梅尔·哈尼亚。哈尼亚平时在卡塔尔多哈生活和工作，本轮加沙冲突以来，鉴于卡塔尔积极斡旋哈马斯与以色列之间的停火谈判，以色列承诺不在多哈定点清除哈马斯领导人。

谈判归谈判，暗杀是暗杀。

哈尼亚此次去德黑兰是参加伊朗总统就职大典，以色列的暗杀严重侵犯了伊朗的主权，更是对伊朗的政治冒犯。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伊朗问题专家梅纳赫姆·梅尔哈维说，以色列在德黑兰的暗杀事件不是第一次，但这是最无耻的一次。

早些时候，7月20日，以色列还历史上首次直接空袭也门打击胡塞武装。

哈马斯、真主党和伊朗都是“抵抗轴心”的成员。加沙冲突爆发以来的10个月中，“抵抗轴心”与以色列之间一直冲突不断，但在过去短短10天里，以色列同“抵抗轴心”的几乎所有力量，包括胡塞武装、真主党、哈马斯、伊朗的关系都骤然紧张，中东局势进入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

在“抵抗轴心”与以色列的殊死较量中，以色列想传达的信息是：以方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杀死任何对以色列有威胁的人；“抵抗轴心”想传达的信息是：“抵抗轴心”永远不可能被消灭，随时可以从加沙、约旦河西岸、黎巴嫩、伊拉克、叙利亚、也门等地袭击以色列。

然而，暗杀、人质、屠杀妇幼，这些与现代国际政治格格不入的行为为何能在中东大行其道？以色列与“抵抗轴心”之间到底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叙事逻辑？

战争边缘政策

哈马斯与以色列并非单打独斗，双方都有帮手。

以色列得到美欧力挺，全球约有30个国家认定哈马斯是恐怖组织，基本上都是美欧国家。哈马斯则是“抵抗轴心”的重要组成部分，得到其直接军事支援，以色列人感叹他们同时面临着“7条战线”。

“抵抗轴心”抵抗的是美国与以色列，基本成员包括伊朗、叙利亚、伊拉克伊斯兰抵抗组织、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加沙哈马斯，赶走美国、消灭以色列是其最大公约数。这是一个相当松散的协作网络，相互之间没有任何正式的条约、宪章或协议，帮与不帮全靠自觉。

毫无疑问，伊朗是“抵抗轴心”的发起者、协调人和主心骨，也是最大的组成单位，但是如何界定各成员之间的关系，国际关系学者一直没找到恰当的术语。媒体习惯使用“代理人”概念，但这显然高估了伊朗与其他成员关系的紧密程度。近来越来越多的学者使用“网络关系”“伙伴关系”，指以伊朗为中心构成网格或伙伴体系，但这些宽泛的概念并没有抓住“抵抗轴心”的本质特征。

伊朗与“抵抗轴心”分支之间的关系可谓“若即若离”，“即”体现在经济、政治、技术和武器的支持，以保持自己的影响力；“离”体现在不直接公开介入各分支的行动，以规避责任。

这好比7个股份制公司，他们相互持股，关系紧密程度视持股比例而定——持股比例小的，不参与公司决策与经营；持股比例多的，可以参加公司决策与经营。相对而言，伊朗对真主党、伊拉克伊斯兰抵抗组织的“持股”比例较大，对胡塞武装、哈马斯的“持股”比例较小。

加沙冲突之初，哈马斯就号召“抵抗轴心”的所有力量同时发动对以色列的全面战争。虽未能完全如其所愿，但是“抵抗轴心”成员历史上首次协同行动，分散了美以的注意力，增加了美以的战争成本，从而尽最大可能避免哈马斯被消灭。

一时间，伊拉克伊斯兰抵抗组织袭击美国军事基础，真主党空袭以色列北部领土，也门胡塞武装攻击红海船只。不过，策应和支持哈马斯并非“抵抗轴心”成员行动的全部目的，甚至不是首要目标。

同哈马斯不同，“抵抗轴心”的其他成员不会把身家性命搭进去，而是追求利益最大化，既支持哈马斯，又推进自己的目标。各方都有自己本地的、长期的斗争目标，比如，胡塞武装要提升自己在也门内外的合法性，伊拉克民兵想把美军赶出伊拉克，伊朗则希望借此扩大在地区的影响力。

以色列也不想浪费任何一场危机，现正试图借机一举解决真主党问题。“抵抗轴心”和以色列都吃准对方不想要战争，因此拼命往战争边缘推进，试探对方红线。

这是典型战争边缘政策的思维和逻辑，有关各方妥协退让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战争升级的可能性越来越大。2024年4月1日，以色列先踩伊朗红线，袭击伊朗驻叙利亚领馆，导致历史上双方互相袭击对方本土。2024年7月19日也门胡塞武装试探以色列红线，无人机袭击特拉维夫，造成以色列居民1死10伤，导致历史上以色列首次攻击也门。

“影子战争”

历史上，伊朗从来没有为“抵抗轴心”出头而直接袭击以色列，但这次不一样。

哈尼亚遭暗杀后，伊朗什叶派圣城库姆的贾姆卡兰清真寺，再次升起了象征“不公正流血”的红色“复仇旗帜”。据报道，上一次升起这面旗帜，是今年1月伊朗克尔曼恐袭爆炸事件之后。

哈尼亚在德黑兰遭暗杀，令伊朗“里子”和“面子”尽失，遭受双重冒犯和双重侮辱。以色列可以随时在伊朗首都德黑兰定点清除任何一个人，这对伊朗国家安全和领导人安全是个巨大的威胁。伊朗必须采取反制措施，对以色列形成有效威慑，迫使以色列不敢再采取类似措施，这是伊朗的“里子”。

过去十余年中，以色列曾多次暗杀伊朗核科学家、伊斯兰革命卫队官员，至少20名伊斯兰革命卫队高级官员和核物理学家被杀，伊朗核设施也不断遭到破坏。

这一次，哈尼亚是出席伊朗总统就职典礼时的客人，当日80多个国家和机构的领导人出席就职典礼。因此，伊朗必须把掉在地上的“面子”捡起来，哪怕不愿同以色列发生全面战争，伊朗也必须实施强有力的报复，即便冒着全面战争的风险。

7月31日，在伊朗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上，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指示，伊朗将协同“抵抗轴心”的所有成员对以色列本土发动直接攻击。

之前，如果说伊朗对以色列搞“代理人战争”，以色列则对伊朗搞“影子战争”，双方极少发生正面军事冲突。今年4月的相互袭击，是历史上伊朗与以色列首次打击对方本土，由于双方控制得当，损失不大、各说各话，没有引发更大规模冲突。

实现这样的效果，不仅需要双方施展高超的外交和战略手段，更需要运气，不能发生任何一点的误打误判。

此次“定点清除”哈尼亚，不是以色列在伊朗实施的首次暗杀、破坏行动，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事实上，这可能已成为以色列对伊朗政策的有机组成部分。国际舆论将以色列的做法称为“影子战争”，以色列领导人则自称是“战争之前的战争”，意指以色列要在公开爆发战争之前削弱伊朗的实力。

2018年初，以色列把一卡车的伊朗核档案从德黑兰仓库盗运到以色列；2020年11月，以色列在德黑兰街头暗杀伊朗知名核科学家；2021年，以色列破坏伊朗纳坦兹核设施；2022年，以色列又在德黑兰暗杀伊朗革命卫队领导人……这一系列行动说明以色列针对伊朗的“影子战争”日益直接、公开、大胆。

伊朗在“影子战争”中明显处于下风。面对以色列频频把战火延烧到自己家门口的窘境，伊朗虽然每次都誓言报复，但迄今为止，既没能挖出以色列安置在伊朗内部的情报、暗杀网络，也没能对色列发动具有威慑力的报复行动。

而在2022年4月，以色列摩萨德竟在德黑兰秘密抓捕和审讯了一名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的特工，还将审讯录音予以公布。这说明，以色列间谍网不仅能有效逃避伊朗的反间谍侦察，而且有能力在德黑兰主动实施反间谍行动。

不少分析人士认为，只要伊朗拿不出有效的反制措施，以色列的“影子战争”就会持续扩大。

伊朗的反制或已在路上。根据目前各方面的信息，这一次伊朗将同“抵抗轴心”伙伴再次对以色列发动打击，但是打击的尺度并不好把握。如果像上次一样以色列毫发未损，伊朗难以重新建立“威胁信誉”；如果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又必将遭受以色列更大规模的报复。

因此，伊朗的报复要既重又轻，这是一门非常复杂的艺术。不过，再复杂的报复“艺术”，也解决不了中东的暴力螺旋。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恐怖的黑洞。

文/牛新春（宁夏大学学术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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