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县城在早年间都有几个美人的传说,她们的名字家喻户晓,是禁锢年代的闭塞小城里最鲜亮的美。每当她们穿行在寻常街道,旁人的目光总免不了停驻在她们身上,带着三分惊艳、七分打量。
美人的性格无论是内敛,还是张扬,总能牵动人们的无限想象。张惠雯从小就听哥哥姐姐说着县里几位大美人的故事,谁在哪儿偶遇的,什么打扮,最近发生什么事?县城美人传说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特有的故事,县里的人际关系是一张紧密的亲邻网络,美人不断更新的生活故事,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之一,也是希望和欲望的投射。
那时的县城还没开始扩建,县城的四角有四个池塘,半圈老城墙围绕着老城。在张惠雯小时候,一家人晚饭后常去城墙边散步。城墙临湖,湖里种着莲藕,湖畔民居的灯火也皴染在湖面上。先是老城墙被拆,到了20世纪90年代,湖塘也被填成建筑用地。“童年记忆中的美丽、安闲小城消失了,我的县城成了大建设时期之后面孔千篇一律的无数个中国县城之一。”张惠雯写道。
2021年,美国波士顿,43岁的张惠雯开始动笔,写儿时听到的县里美人的故事——那时她因新冠疫情无法回河南的县城老家,越是书写,童年记忆中的老家越是清晰。从17岁去新加坡读书后,她就一直在国外生活,最初的写作冲动正是源于旅居海外的乡愁。在过去二十多年中,作为美国华人移民作家,她始终用中文写作,作品均在国内发表,写作主要围绕着移民和还乡两条线。
此刻的家是可移动的,从河南到新加坡,再到美国南方的休斯顿、北方的波士顿,她在地球上跨越大洲大洋地迁徙着。而故乡却是童年时在生命长河中沉下的锚,无论去往哪里,她依然会循着这个锚不断索引、打捞。
最近四年,张惠雯保持着一年一本书的出版频率。小说集《蓝色故事》的创作背景包含了中国、新加坡和美国。短篇小说集《飞鸟和池鱼》是还乡的故事,另一本短篇小说集《在北方》则聚焦移民生活——讨论特朗普的总统竞选和中产夫妻的AA制消费生活。2024年出版的中篇小说集《美人》又回到了1990年代至2000年初的中国县城——她出生长大的河南县城。
书中的美人都有现实中的人物原型,最吸引张惠雯的就是她们的命运与时代的变化、地方的发展紧密相连。在那个年代,美丽并没有给她们带来好运,反而带来了更多的诱惑和波折,但她们始终有股不服输的韧劲。
小说中,何丽家庭贫穷,父亲长期卧病,哥哥被判刑,她长期生活在人们的窥探中,但无论如何受挫也没有放弃进取和工作;丽娜敢于“性感”,跟“外乡人”恋爱,挑衅陈旧的道德观和封闭的人际网络,在两次恋爱受挫后保持单身,没有从俗地随便找人嫁;红霞则抛弃公家饭碗,南下闯荡,生意失败后,沦落到在夜场当领班,却在帮过她一把的情人身患绝症时,拿出全部积蓄相助。
“我生长于1980年代,那是整个国家刚从禁锢中解放、苏醒过来的年代。一个小地方同样能感觉到这种时代氛围的变化。禁锢时代里,爱美甚至是道德败坏的表现,到了开放年代,人们好像猛然睁开了眼睛。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县城里出现了几个家喻户晓的美人。”张惠雯观察到,到2000年以后,就再也没有这类人物出现了。
“从某种程度上,她们带给人们美的震动,留下了美的余韵回响,这和时代有关。以至于直到她们老去,我们这代人还会偶尔谈起她们,而谈起她们,就让我们生出无限的感慨:关于时代的变迁、关于逝去的光阴……这些当年的小城美人,成了我们的共同记忆,成了地方的另一种历史。”
对一个17岁就离乡的人来说,县城一直在变,没有固定的样子。而在张惠雯高中之前,那个县城几乎是不变的,写《美人》时,张惠雯动用了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去还原当时的故乡风貌,复活那些故乡人物。“写作的过程仿佛是一个漫长的追忆、缅怀过程。写完以后,我才感觉人生最初十几年的记忆、对那里的某种感情得到了安放。”
读者专注于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如今依然在老家生活的朋友们读到《美人》时,则惊喜于其对老县城的重现,书里复现了那个时代各种各样的县城景物,无论是已经消失的电影院、当时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的风姿,还是人们在广场上跳交际舞的欢欣。在这个变化迅速的年代,不仅是离乡的游子,每个人都在经历不同程度的“消失”和回响。
1987年,浙江绍兴县齐贤镇,观看烫发的女青年
波士顿又到了树叶色彩斑斓的深秋,这是张惠雯搬来波士顿的第七年。她和丈夫、儿子住的房子有个大前院,特别开阔,她喜欢在院子里散步。后院里那棵相当大的松针树也迎来了金色的季节,风吹的时候,针叶簌簌,像在下一场金色的雨。
张惠雯的生活平稳而安定,她的写作历程长,尽管常年保持着规律的创作,但那种在国外书店围坐一圈开文学沙龙的热闹景象,在她的生活中很少出现。她的文学生活就是在自己家里阅读写作。生小孩之后的头三年,张惠雯停笔三年。小孩长大后,她重新开始写作,比生育之前闲暇的那些年更高效,小说里也多了母亲的身影。
在波士顿,张惠雯偶尔会到住得不远的宋明炜家里借些书。宋明炜是美国韦尔斯利学院东亚系讲座教授和系主任。他们在2018年的聚会中相识,那时张惠雯一家刚搬来波士顿,两家距离只有十多公里,又因为共同爱好和文学交流,二人成了很好的朋友。
早在聚会相识之前,宋明炜和他太太已经是张惠雯十多年的读者,买过张惠雯好几本小说,最早的一本书可以追溯到张惠雯在新加坡留学时期的写作。最初吸引宋明炜阅读的是张惠雯的小说里的“干净”,语言有一种古典主义气质,能看出文字背后的个人修养,却又对现代人的心理洞若观火。
在宋明炜看来,张惠雯二十多年的写作历程中有几次变化。早年的小说集《两次相遇》写于新加坡留学时期,想象成分多,还带有一点幻想色彩。到了小说集《在南方》时期(),则比较写实,侧重于从中国来到美国的中产阶级新移民,很有讽刺感,写出幽默表象下的人心、欲望和不满足,但仍然有一种南方的明媚。
《在北方》是张惠雯来波士顿以后写的,多了一层北方的阴郁,能感到作品中更成熟的力量。“《在南方》中几乎看不到很强的有反抗性的女性角色,《在北方》开始写一些有独立精神的女性,也写到黑暗的族群间的误解,这些作品写出了女性直觉和意识,是有价值的新探索。”在他看来,同时期她写返乡题材的《飞鸟和池鱼》故事更黯淡,也更尖锐地表达出时代带给人的失落感,这些故事没有重大事件,但有种挥之不去的压抑、失落和悲哀。
但在这些作品中,宋明炜始终感受到一种“弱德之美”,“写人性正面的东西在当代的文学中不多见。虽然我们讲真善美,但是其实文学往往描写人生一些悲哀的东西。”宋明炜认为,张惠雯能够正面写出时代中缺席的美感和美德,在人物身上建立伦理勇气。
在他看来,张惠雯在文学中写生老病死、社会变化、人的堕落,包括《美人》中几个人物的经历,她都没有办法去改变或挽回什么,弱德的体现就是她能够把自己同情的理解放进去。“道德上占制高点的文学作品很多,‘弱德之美’比启蒙者姿态更打动我,比如说像沈从文、契诃夫,不是对社会没有批判,像樱桃园、三姊妹、海鸥,写到美好事物的失去,是一种不可挽回的状态。你可以说它是贴,就是贴心,一种连筋动骨的感情,同时不是硬要对方改变。”
在文学上,“回乡”和移民题材都是老话题,但宋明炜认为,对张惠雯来说,有德克萨斯、新英格兰、新加坡和回乡的经验,这种多样性本身比单纯谈移民回乡话题更加重要。“移民、回乡这些问题在今天这个世界上已经不算什么了,大家都在流动之中,而且在中国国内,人离开家乡到其他城市生活,跟我从上海跑到美国来生活也没太大不同,最重要的是在流动时我们能否从多样性中丰富自己。张惠雯的小说背后,就有这种多样性的经验和支撑。”
2000年3月,河南洛阳宜阳县,几位小伙子与几位姑娘见面相亲,图右为其中的一位小伙子
记得我小时候几个亲戚每次来给我们送打下来的花生玉米,早上5点多就来了,淳朴得连一顿早饭也不吃,赶快把东西放下,又回家干活。很多人六七十岁还是每天在地里干活。一些亲戚就像“二舅”那样晚年在病痛中活得悲苦,子女都出去打工了,谁也不愿意不挣钱,回来长期照顾一个老人。而且我觉得残酷之处在于,在县城,像我的父母跟他们其实就差了几十里的路,但县城里的老人因为有一份工作、有一份退休金,现实就是生活的天壤之别。
现在每次回去县城都有变化。但我高中之前的那个县城几乎是不变的,小小的样子,生活节奏非常慢,大家关系很亲密。我高中时它开始扩城,越来越大,每次回去看到的都不一样,所以我脑海中的家乡固定在我小时候的那个县城。
40岁以后,你就想整理记忆,开始往回望了,因为到中年后,我害怕有一些东西会慢慢忘掉,开始回顾童年和少年的生活,就会写一些关于故乡的小说。人的记忆其实扎根在最初的人生阶段,我17岁出国之前都在县城,这个县对我的影响很大。所以我会不断回望、不断去想,不断观察它,它还是跟我息息相关。所以有时候我会写写现在的生活环境,有时候写故乡。
现实生活中很多女性的抗争都失败了,但我觉得最重要、可敬的就是这一点。就是你要知道你的抗争有可能失败,但你还是应该去争取。我要让大家认识到最重要的是选择抗争,而不是说去取得一个必赢的结果,我想写的就是这样一股劲儿。
如果读者不能真诚地去理解那个时代那些人,而是选择用现在的流行标签去批判,那对这个小说就会有很多误解。不久前,我朋友给我发了豆瓣链接,我发现豆瓣上对《美人》的评分是我所有小说集里最低的。我觉得外界的声音对作者可能还是会有影响的。譬如,有些题材如果会引起误解,可能有的作者就选择不写了,或者是觉得这个东西写出来对自己是种伤害?但我觉得一个作家要保持独立,只能极力去抵制这种影响。如果文学还不去包容人性的话,现在还有什么东西能包容人性?是网上的极端骂战,还是吸流量的短视频呢?文学可能是我们容纳复杂人性的最后居所了。
我写她们的时候,肯定在精神上非常接近她们,我要进入她们,我要变成她们,我一定要感受到她们的那种感受。但是这种相通或接近,不是说要把她们变成我的传声筒。我不喜欢那种宣泄自我的自恋写作,有时候我刻意设定男性的叙事视角,就是不希望自己过度介入小说。
我不想只写跟我一样的人,或者跟我一样有所谓先进思想的,我觉得很多女性都值得我们去看见、去理解。所以我要写形形色色的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女性,形形色色的生活、各种各样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才构成我们女性的真实处境,对吧?
如果你本身没有什么重量,像一片树叶、一片草,那你很容易随波逐流。但如果你读了很多好的东西,并且专注于去写东西,你就不会是一个容易被外界改变的人,世间的很多欲望就不太能够俘获你了,因为你有了非常强的定力,写作就是我的重量和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