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谨洲
我与广东省作协文学院原院长程贤章是在1968年认识的,当时他在梅县地区报道组,我在五华县写作组。1971年底,我俩同时参加《梅州日报》前身《梅江报》的筹办工作。此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没有中断过。从2009年到2012年四年间,程老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而他的谈资却愈来愈丰,谈兴愈来愈浓。他在送给我《客家·文学·禅》一书的时候题词:“我们都是书痴、书友,都是文友,一聊三昼夜不累。”他谈茅盾的《子夜》,谈他读了五遍的高尔基的“人间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谈他自己的10部长篇小说;谈“文革”期间一张大字报的标题《秦牧的门徒、密友和座上客程贤章老实交待问题》的天方夜谭般的趣事,谈几十年所经历的仕途如何坎坷、人际关系的如何变幻莫测。有时候,他竟然使用自挖疮疤、自揭隐私的方式,向我表达“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诚心态。在我和程老相处的日子里,他对我情真意切,他待我亦师亦友,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程贤章赠送给作者的部分著作。
《他是生产故事的富翁》竟成了我和程老最后一次交流的文字
2013年1月初,我到梅州市人民医院看望程老。在交谈中,我告诉程老,我要写篇文章,说说我俩过从甚密的故事。他的小女程翠芳,口无遮拦地对我说:“要写就赶快写。”1月14日,我将《他是生产故事的富翁——与老作家程贤章交往纪闻》一稿送到医院,在场的程老的亲属轮流看了一遍。程翠芳对我说:“你的口述比写出来的文章更好听。”我说:“是的。讲和写有一定差距。写,怕这怕那,有所顾忌。”文章定稿后,我将稿件送给《梅州日报》编辑部处理。编辑审稿后,问我程老的身体状况如何。我知道编辑用的是不便明言的隐语。我明白无误地说:“这篇文章,是我写给在世的程老看的。”2013年1月24日,《他是生产故事的富翁》一文在《梅州日报》副刊“梅花”版发表。文章发表的当天上午,程老的亲属分人分段给躺在病床上的程老读完了这篇文章。文章的结语是这样写的:
浏览光裕楼(程老的故居)的房前屋背之后,王杏元(广东省作协老作家)写道:“来龙较逼,好得楼前有口清塘容纳。龙必戏水。”程老续上三个字“也吐珠”。片刻,程老又续写道:“珠必吐至宅前。子孙谁得之,天意也。曰:‘天道酬勤’。”王杏元谈到门前的池塘时,说:“水要深些。”在旁的程挺芳(程老的儿子)说:“的确要深些。不然的话,龙游浅水遭虾戏。”程老望望光裕楼,又望望程挺芳,大谈后辈要找准目标,要有一股“弄潮儿在涛头立”的锐气。我说:“后辈自有他们的生存方式,不必强求。每一个人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开始和结果都一样,最终的归宿就是在烟囱里驾鹤西去。”程老说:“人来的时候双手紧握,去的时候双手撒开。我们讲的是要注重过程。”
1月25日,程老在医院逝世。没有想到《他是生产故事的富翁》一文,竟成了我和程老最后一次交流的文字。
1月31日,《梅州日报》在头版头条位置发表《程贤章同志遗体告别仪式昨举行》的消息,消息称,卢瑞华、黄华华、谢强华、陈建华等敬献花圈、挽联或发唁电。程老逝世后,我应《梅州日报》的要求,写了《我的入门师长——怀念程贤章老先生》一文,发表在2月3日的《梅州日报》梅花版。
程贤章赠书《客家·文学·禅》给作者并题词。
《平生至爱是诗书》使程老左右为难
“程贤章从事文艺创作50周年研讨会”,于2006年8月17日至19日在梅州召开。在研讨会前,我写了《平生至爱是诗书——程贤章形象散记》,请程老审阅。我对程老申明:“你对这篇文章需要审定的是内容属实还是不实,至于写得好还是不好,这道工序,由编辑完成。”程老为了慎重起见,他将这篇文章交给《梅州日报》总编辑陈国章审阅。陈国章看后,说:“文章写得很平实,就看你同意不同意发表。”他俩议论的其他细节我不清楚。8月12日,《梅州日报》梅花版发表了这篇文章。2007年10月,“程贤章文艺创作50周年研讨会”文集《广东文坛常青树》出版,《平生至爱是诗书》被选入文集里。事后,程老的侄子程勇芳告诉我,文集选稿时,程老并不想把《平生至爱是诗书》选入,是程勇芳提醒程老,这篇文章是在研讨会前就发表的,与研讨会息息相关,没有不选的道理。听了程勇芳的建议,程老勉强将这篇文章选进文集。2008年1月,程老在送给我一本《广东文坛常青树》时题词:“谨洲吾友,这本书应该你送给我才对。”程老说的“你送给我才对”,指的是文集中有我《平生至爱是诗书》一文。 程老补充说:“你的这篇文章写得好。”我说:“你本来对这篇文章不看好,是听了梅州一位读者的意见后你才说出这篇文章好的违心话。”程老只好吐露心底话 :“你写这篇文章是为了调侃我,当时,我心里确实不舒服。”我说:“你查查字典,看看‘调侃’是什么意思,再作评论。我花了一些笔墨,写了你一些平民化的一面,并不能说是对你的‘调侃’。”程老见我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只好说出圆场话:“我开始有怨言,最终我还是看好这篇文章,不看好,我会选进去吗?”
当年程贤章伏案工作留影。
一部小说和两篇文章的遗憾
2012年1月,《程贤章文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程老在他家里送《文集》给我并给我题了词。我建议他在题词中加一句“写于人民医院加能量之后”。程老忙说:“加能量是狗乸血泼的事,不能写!”我见他对加能量如此反感,想让他放松一下情绪,便对在场的人说:“你们看,程老加能量之后,精神面貌是不是好多了?”大家明白我的用意,你一言,我一语,连连说“好多了”“好多了”。程勇芳送我回家时,在车上对我说:“他(指程老)表示再也拐骗不了他去加能量了。我对他说,你打的是保命针,去不去由你!”我问:“他接受得了吗?”答:“接受得了。以后,我还是带他去打了保命针。”
《文集》是程老一生心血的结晶,也是程老在病重之时得到的心理安慰。在《文集》出版之前选稿时,程老坚持要将他记挂多年的一部小说选进去。这部小说21.6万字,于1976年6月出版。当时我读了这部小说之后,写了一篇书评,并撰写了连环画文字脚本。1977年4月5日,程老在广州给我写了一封信,说连环画脚本可径寄广东人民出版社。我即将两稿寄给程老,谁知两稿迟迟不见采用。事后,我才知道,这部小说已经引起了文艺界的争论。这次出版《文集》,程老希望这部小说入选,是情理中事。作家出版社编辑贺平给程勇芳写了一封信,信中申明这部小说不能入选的道理。贺平要程勇芳转告程老,这部小说以不选入为好。我对程老说:“要尊重出版社编辑的意见,不能强人所难。况且,广东省省长卢瑞华在《时代交响曲——<程贤章长篇小说选>序》中,已对这部小说作出了评价:‘现实主义作家的优势就在于作品有认识与了解生活的价值,不管年代有多么久远,抑或被现代人所否定,但其认识生活的价值不会因此而改变。’你在《我生命的摇篮和驿站》一书中,写到肖殷说你这部小说的创作是‘整个政治气候决定的,作家负不起这个责任’。你说过,肖殷在批阅这部小说至第19章《老狐狸》时,突然昏倒送医院抢救。现在,你不要步肖殷的后尘,再作撕心裂肺的牵挂了,让历史去评判吧!”程老说:“‘无可奈何花落去’,只能作如是观。”
2008年3月,程老《我生命的摇篮和驿站》一书出版。在送审稿件时,他留下两篇文章,要我提出要不要送审的意见。我看这两篇文章的内容,均以发泄愤怒、揭人之短为主题,于是,我问程老:“没有这两篇文章,会影响《我生命的摇篮和驿站》的质量吗?”程老回答:“断然不会。”我建议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将这两篇文章束之高阁吧!”程老采纳了我的意见。程老在送给我的《我生命的摇篮和驿站》一书中,给我的题词是:“尊敬的文友,此书送审(即送作家出版社)前,请你为此书把脉全书搁下的两篇文章,证明我对你的尊重和信赖。”说归说,做归做,程老对这两篇文章始终耿耿于怀。2011年,程老借为他的《金表与金币的收藏》一书写序的作者之口,对搁下的两篇文章之一的内容,隐隐约约地披露出来:“[程先生]第二批捐献的精品更多,只是程先生不愿多说,只说是千年文物会说话,总有一天它会向参观者吐真言。”《收藏》的《序》,道出了程老想倾吐又不方便倾吐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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