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顾永棣
“凌寒留香”原是形容梅花风格特性的,这里借用来比拟徐志摩与与林徽因那种缠绵不衰的情结,倒有神似之处,所以用它作为篇名。徐志摩一生的起伏,无不与林徽因有着直接与间接的关连;本文就他俩的诗作寻绎其不了情。
志摩赴美最初为学的方向是金融。直到他横渡大西洋到英之后,他最初的半年,仍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就读。但就在那个半年里,志摩认识了徽因,惊为天人,一见倾心。他在1931年出版的《猛虎集·序》中说:“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那件事我们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奇异的风”和“奇异的月色”其指代相当朦胧,可以作多种猜测与解释,但当时的实情是,志摩在徽因家中结识了狄金森,由狄金森介绍去了剑桥王家学院学文学,诗是感情的渲泄,在爱的滋养下,志摩诗情似山洪暴发。
徐志摩。据CFP。
志摩诗情暴发时间他自己说有半年左右,迄今我搜集到他那时“不分美丑”的诗有25首,编为一辑《花雨》,收在《徐志摩诗全编》里。从这25首诗来看,《情死》《月夜听琴》等爱情诗可能是受徽因影响而撩拨出来的: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玉碎香销,我爱你!
——摘自《情死》(Liebstch)——
这首诗虽谈不上技巧,但直抒胸臆,以玫瑰喻徽因,不顾玉碎香销,抒发了他的心声:“我爱你!”
那边光明的秋月,
已经脱卸了云衣,
彷佛喜声地笑道,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
我羡你蜜甜的爱焦。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
聊就了你我的神交?
——摘自《月夜听琴》——
月夜听琴,琴音传递心声,心与心相印,聊就了神交。志摩与原配夫人张幼仪有婚无爱,而对徽因有爱无婚。他与徽因相识,和他在英美受到西方文化的洗礼,促使他爱的觉醒,有恋爱才有人类的生机。他把爱看得何等崇高与重要。
从这两首诗中可以看出他对徽因是一往情深的。应该说这是他在英国时的一份感情记录。
但当他与幼仪在德国离婚后,重返英国时,徽因竟随父回国了。志摩当然感到突然、苦闷、孤单。但为了爱,为了追随徽因,他放弃了学业,毅然回国。但回国后,他发现徽因已与志摩最敬重的老师梁启超之子梁思成热恋了。这个突然打击,犹如晴天霹雳:
什么?又是一阵打雷了——
在云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见了鲜虹彩——
希望,不曾站稳,又毁了——
——摘自《消息》——
他的美梦破灭了,但他并不甘心,他依然苦苦地单恋着徽因。那时思成与徽因单独会晤的地方是松坡图书馆的一间房内,该馆由梁启超经办,所以他们有钥匙、有自己的房间。但志摩仍常常插足其间,使思成无法忍受,他用英文写了一张条子贴在门上:“情人相会,请勿打扰。”从此,志摩只能望门兴叹了。请看诗《叫化活该》: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挨紧在大门边。
“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
“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剐残的余骸——
但这沉沉的紧闭的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
——摘自《叫化活该》——
这首诗一首被人称为平民诗,是志摩人道主义的诗作,是病态社会贫富两极分化的忠实写照,可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媲美。但我认为这是一首隐而不露的爱情诗,而且是写给林徽因的。我们不妨联系《志摩日记》,来一个对比:1923年10月15日(回国周年纪念)中的一段:
“我最敬爱的友人(指徽因)呀,我只能独自地思索,独自地想象,独自地抚摩时间遗下的印痕,独自地感觉内心的隐痛,独自地呼嗟,独自地流泪……方才我读了你的来信,江潮般的感触,横塞了我的胸臆,我竟忍不住啜泣了。我只是个乞儿,轻拍着人道与同情紧闭着的大门,妄想门内人或许有一念的慈悲,赐给一方便——但我在门外站久了,门内不闻声响,门外劲刻的凉风,却反向着我褴褛的躯骸狂扑——我好冷呀,大门内慈悲的人们呀!”
诗与日记相印证,是符合实情的。所以我推断这是写给徽因的爱情诗,这里志摩自喻为精神上的乞丐,日记中接连6个“独自”,那种单相思的阵阵隐痛,只能借隐晦的诗句来抒发。
1920年,林徽因在伦敦。据CFP。
志摩苦恋徽因,当然逃不过目光如炬的梁启超眼睛,一边是自己的儿子,一边是自己最钟爱的学生,他既不想伤害谁,但又难两全,所以他想了一个缓冲办法,命思成与徽因赴美留学,不完成学业,不准完婚。这样对思成与徽因在学业上既是动力又有压力;而对志摩来说也不完全绝望,以后让时间与距离来渐渐冲淡他心头的忧伤。思成与徽因去美后,思成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因建筑系不招女生,所以徽因进了美术学院(后又转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所以他们虽同在美国却分居两校。
1924年志摩在北京大学任教,就在这一年他结识了陆小曼,陆小曼此时已是王赓的夫人,起初志摩并无非份之想,而他对徽因仍眷眷不忘,但时间毕竟是医疗心头创伤的最好良药,也是酝酿感情的发酵剂,渐渐地他对小曼热起来,而对徽因不得不认命了。
志摩有一首很著名的富有哲理的诗《偶然》,此诗写于1926年5月中旬,是送给徽因的: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偶然》《丁当 清新》是志摩诗作风格上前后变化的分界线,在此之前,他诗作中存在着“火”气,之后他开始用整齐柔丽而清爽的诗句来写微妙的灵魂的秘密。
《偶然》是一首完整格律诗。全诗两段,每段字句排列是三长两短,长句三个音节,短句两个音节,在统一中有起伏有变化,而不是呆板的“豆腐干”诗,诗中采用了诸多相矛盾的意象:我—你,片云—波心,讶异—欢喜,记得—忘掉,黑夜—光亮,这种对峙和相反的意象融合在一首诗里,使诗充满张力,从而使诗蕴含着耐人寻味的哲理。
在人生漫长的道路上,会碰到不少人,遭遇不少事,但不管是人还是事,归根结蒂还是人与人的遭遇,人与人的因缘,有的人走茶凉,有的人一经相识,如火烙刀割铭刻在心。志摩将自己比作天上行云,投进了徽因的波心,虽然事过境迁,但在交会时毕竟相互闪出光芒,“最好忘掉”其实是永难忘掉。当时徽因有思成,志摩有小曼,确实各有各的方向。这首诗徽因也承认是志摩为她而写的。但艺术的魅力与扩张力乃至爆发力是无穷的,志摩虽为徽因一人而作此诗,但一经发表出来,所打动,所叩响的是每个读者的心灵,因为人间感情是相通的,古今同然。
但感情的发展不是直线的,有起伏、有回旋,或者中间来点小插曲。大约1926年的初夏志摩突然获得消息,说徽因极想与志摩通信联系,其时徽因与思成仍在美国,热恋但未完婚(他俩直到1928年3月才在加拿大渥太华完婚)。志摩与小曼也在热恋,同样没有结婚(他俩是1926年孔子诞辰纪念日——农历八月二十七日才在北京完婚)。在这种情况下志摩获得徽因消息,犹如平静的湖面突然落下一块石头,击起了阵阵逥波。但很快志摩就明白了,那只是徽因给他开个玩笑,或者是冷灰中爆出的几点火花。《拿回吧,劳驾,先生》就折射了这件事情: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这“我求你”也就够可怜!
“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
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
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
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
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
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
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
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
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
又看我一眼,迟疑的说:“先生,
您没有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
有一位年青的先生也来发电,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
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
也是这……先生,你明白,反正
意思相似,就这签名不一样!”——
“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这首诗写得相当朴实,几乎全是独白和对话,而说的又是大实话,不加修饰。全诗分两大段,第一段写得到消息后惊喜心情,第二段异峰突起,从惊喜中又坠落到痛苦深渊。香港中文大学教授梁锡华先生在《徐志摩新传》中说,徐志摩对林徽因一直痴心不断,到1925年或1926年,“志摩忽然接到林徽因消息,说她极盼收到他的信。志摩在既喜且急之余,马上拍个电报作复,但最后却发现林徽音是跟他开玩笑。……乃写下《拿回吧,劳驾,先生》一诗以志其事。”
《你去》一诗志摩写后直接寄给徽因,同时还附有一信,这封信后面署名为“脚疼人”,因那时志摩脚部扭伤未愈,大暑天,偏又停电,在烛光下写成。署名后面写了一句一时使人费解的话:洋郎牵(洋)片渡(洋)河夜。后来我一推敲,原来这是日期,即阳历的七月七日夜。信的开头:“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直担心你们上山一路平安。”“上山”应指上北京香山,时徽因患肺结核去香山静宜园双清寓所养病。而徽因上香山养病是1931年的事,所以这首诗及信是写于1931年7月7日,这离志摩罹难仅四个多月。是志摩给徽因的最后一首诗。全诗如下: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此诗写好后适金岳霖来访,志摩就拿给他看,金岳霖认真看后用英语说:“It is one of your very bese.”(意为这是你最好的诗作中的一首。)
全诗一气呵成,不分段,而用中间字句错位方式,标明全诗的前后“你我”的两层意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虽然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方向,但不是“你”与“我”分手,因为有爱,有关怀,你去,有“我”在此驻足目送,有“我”在此不断叫响“你”名字,“你”就不再孤独。深晚,荒街夜不再荒凉。而“我”拐进了小巷,转弯,迎面而来的是深潭、浅洼、石块、带刺的蔓草,可以说是一路凶险,正是志摩后期的生活象征“穷、窘、枯、乾”这四个字是他在苏州女子中学演讲时对当时生活的归纳。对小曼,他爱她、恨她、痛她,最终仍不得不使他失望,所以他更看重往昔对徽因的一片深情。最后他喊出“我爱—你”,这爱就有了力量,因为有爱,不仅可以鼓舞徽因大胆向前,也使他在逆境中有克服凶险的勇气。诗,在诗人写作时常常因某人某事而发,但一旦形成了艺术品,她的影响力就扩张到每一个读者,这是共性感染力所致。
1924年6月,北京,印度诗人泰戈尔(中)在景山庄士敦家拍摄合影。林徽因(前排 左一)、徐志摩(最后排 左一)。据CFP。
以上志摩写给徽因的几首诗,正好展示了他俩那段长达十余年,一波三折的感情演化历程。徽因受到志摩的影响也开始文学创作,虽然她的文学创作起步较晚,但她一出手就显得十分成熟。她的第一首诗《谁爱这不息的变幻》,而她的第一篇正式发表的文章竟是《悼志摩》(刊于1931年12月7日《北京晨报》),4年后她又写了《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其情至真至纯至深可想而知。
在徽因一生创作的六十余首诗中,《你是人间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其实是徽因写给她儿子梁从诫的,电视剧《人间四月天》引用得并不恰当。而另一首诗《别丢掉》倒是很可能写给志摩的。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明月,
一样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过往的热情”“保存着那真!”“只使人不见”,除了志摩,还有谁更适合诗中的情绪呢?!人是不见了,他陨落在济南党家庄开山村的西大山,他长眠在故乡海宁东山万石窝,但过往的热情还热在在世人的心上,十多年的波澜曲折,“别丢掉”,又怎么丢得掉呢,经过风霜雨雪,一枝梅花,凌空独放,凌寒留香。香气依然萦绕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