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我在人间的作者简介说起吧。
我给自己写的简介是“自由撰稿人”。因为当时人间的编辑让我写一个个人简介,我想写点什么呢?总不能写在校大学生吧,多没档次啊,就随便写了个自由撰稿人。
我是今年6月份毕业的,我希望自己的文章可以“为故乡立碑,为故人招魂”。实际这两句话都不是我的原创。
前一句话是来自我们陕西的作家贾平凹的《秦腔》,他说他就是用他的文字为故乡立碑,用这部小说记录故乡已经消失了的那些人和事;第二句“为故国招魂”是我抄自著名学者、香港中文大学的创办人之一钱穆先生的话。
钱穆先生在1949年时,拒绝了国民党的邀请,也拒绝了共产党的邀请,直接到了香港,说他要为中国文化保存一个余脉。1989年他去世之后,他的学生,也是著名的学者余英时,写过一篇文章讲他的老师,说他老师这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儿,就是“给故国招魂”,也就是传承中国文化精神吧。
另一方面,“立碑”它体现的是一种叙事,而“招魂”则比较偏向于精神和文化。
当然,立碑和招魂都是有所指的,只能对死人用而不能对活人。贾平凹就认为他的故乡商州已经死掉了,所以他要给他的故乡立碑。钱穆先生认为中国文化从1949年之后有断裂的风险,所以他要给中国文化招魂。其实我也觉得我的故乡也在变,这个变是两方面——不仅仅是物是人非这种显性层面的变化,更重要的是乡土里面有许多传承多年的精神文化,也在一点点地流失。
我在故乡生活了整整20年,4年前去天津上大学,和故乡就只有那么一小段距离,可这种感觉就已经变得特别强烈。后来在老师鼓励之下,我写了一系列的文章,用来记录这些事情。
当然也感谢咱们人间栏目刊发了这些文章,让更多人看到。
其实故乡除了这种精神方面的流逝,新东西的出现也带来了非常严峻的问题。像娶妻结婚、土地问题,农村里的邻里关系等等,这些问题特别尖锐。之前梁鸿女士写的《中国在梁庄》把这些问题写得特别清楚,虽然梁鸿女士写了,但我还是想用我自己的笔写故乡的这些事儿,所以我写了《23岁回家,我看了三十七个媳妇》、《盗墓者》。可能有些事儿有人觉得没有必要记录,它肯定会流失,但与其让它悄无声息地流失,还不如让它有尊严地流失。这是一个方面。
历史总是会以很多特殊的形式,比如用一些概括性的大词,把小人物的故事给抹掉。但是我不同意这种做法,我觉得这是对个人尊严的抹杀,所以我想用自己的笔,记录底层人物的故事,大时代淹没下小人物的故事。所以我上一篇关注的就是从1959年到1962年,出现在陕甘交界处大逃荒的故事。(注:《逃荒的路上,我只想到了死》)
我的写作,也基本就在这两个方面。
我是山东聊城人,工作是给单位写公文搞宣传,吃公家饭。对其他领域也不是特别擅长,就说说体制内的生态吧。
我感觉体制内运作最大的特点,就是等级制度非常森严,这就造成我们常说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以及下级对上级的人身依附。有些人不只是要做工作上的事儿,还有可能连上司家里的事儿、亲戚的事儿、孩子的事儿,都帮着去做,这就产生了一种人身依附的关系。有一段时期,我在我们单位领导对面办公,常会有人打电话问我,“局长在吗?”当时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外号,叫耿公公。这是一个等级制度。有的单位,一把手的权力非常大,很多岗位安排给他的老乡。这也导致了工作效率低下的问题,一个人说了算,那么市长如果不坐镇,工作就很难推下去,局长如果不出面,工作就很难推动。
再一个,它分三六九等,第一等公务员,再往下就是事业单位,事业单位又分全额财政拨款,拿财政工资的;然后是自收自支,再往下就是人事代理。这个编制基本上是固化的,待遇都是不一样的,不利于发挥人的创造性和主动性。
从另一个方面看,我感觉,“公务员”这个词现在有点被污名化。因为我接触的这个群体中的这些人,或许并不比其他的群体的素质低,也不一定比他们坏,只是因为他们手中有权力,这个权力在不受制约的情况下,很容易犯错,就可能给事情造成很大的损失,所以就显得很坏。其实这里面我接触到很多精英,在学识、品质方面都很优秀,而且一些基层的公务人员是非常辛苦的。
我在体制内的写作,和给人间的稿件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公文写作时,你是一个木偶,得完全服从于上司的思路,服从于这个事件,开什么会就写什么讲话。其次,文字是不带感情的,即便有,也不是自己发自内心的。没意思,很枯燥。
而现在,我希望从那种状态中挣脱出来。
说老实话,我虽是一个木偶,但这个木偶还是有点思想,有点脑子,常常自我审视。所以我常常会想,自己拿着纳税人的钱,做的事儿对纳税人有意义吗?对我自己有意义吗?意义不大。
所以我感觉特没意思,这才开始写人间的稿子,相对自由地表达自我,传达善意。
今天沙龙的主题是从读者到作者,其实我算是没经历过读者阶段。
我毕业于四川大学新闻系,基本上从大学就开始进媒体实习,毕业了就跟着以前凤凰周刊的主编工作,辞职之后就自己写稿子。人生经历非常凄惨,一直写东西也非常无聊。
我特别推荐一会儿大家听一下李若老师的介绍,因为她有着我非常羡慕的一种工作状态。她真正的在“工友之家”工作——我不知道大家了解不了解——在中国,开展跟工友相关的活动有多难,在政治组织上有多尴尬,而且是做很实在的事情。
当然,在人间,我确实是从读者变成了作者。我最开始是通过投稿邮箱,然后就从读者变成作者了。
大家好,我是索文。前几天,燕妮和思铭就让我准备了,说要参加一个见面会。我自己年纪相对来说就比您(耿永立)小一点。所以现场念不如烂笔头,我就照稿念。
去年,第一次在人间推文,那个时候真的蛮忐忑,以为自己会像电视剧里面那些,一集就领便当的配角。没有想到责编思铭会向我要其他稿件,也没有想过关大会发微信给我鼓励。
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写作对我来说只是兴趣,一种自娱自乐的爱好,在工作之外,追剧、看书、玩游戏之余,另一个“杀”时间的利器。
36岁以后,我像一个老人一样耽于回忆,总是纠缠于身边的人和事。
从去年下半年起,我决定写浏阳故事,差不多是每周一篇的进度,渐渐就攒了十多篇。去年年底起,开始一篇一篇地在“人间”推送。这个过程中,人间编辑部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关大与思铭一再地鼓励我拓展视角,去采访,去做新的尝试。于是我战战兢兢又走出一步,开始写长沙故事。
很久之前,我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个小网站上一起厮混,写着各自的东西,相互指正,偶尔吵吵架,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偶尔写个故事接龙,多是无疾而终。我们有各自的工作,写作只是无聊时的调剂,让生活能有些格调,让彼此因共同的兴趣,显得更亲近一些。
那个网站叫“尚书屋”,在2002年左右建立,网站里的常驻,都是最早在网易广州社区文学版厮混的那一批人。人生有很多机缘巧合,十年以后,我又回到了网易,并有幸预见了“人间”。
我在这个平台里写字,也在这个平台里看到人间百态。燕妮的《握不住眼泪的村庄》,社社的“西北”,永立大哥的“美人”,诗如的“老团长”,钟穗慧的“老人系列”,还有鹏波的“乡土”, 修琪的“那些年,我崇拜过的男孩”,圆润的述事和悲悯的情怀,不断地吸引并打动我。
每个人笔下犀利,却待人平和。作者与作者,编辑与作者之间,都在传递一种平等与善意,关大写信与我讨论一个从前教的标准字如今怎么就成了别字,燕妮跟我说她是怎样被催促着,挤出时间写《琴凳十年》,责编思铭闲时跟我聊着生活琐碎。我更结识了许多作者与读者朋友,这半年来,所有的相识与相知,会让我开始觉得一个最初的兴趣,能坚持到现在,看来并不是一件坏事。
最后,讲两个故事,有个读者这样说:“索文的文章里总有善意。”但事实上,我看到的,并不止这些。
第一个故事:我原来的单位,旁边是一个改制后的厂区宿舍,住着不少下岗工人,一条小巷进去,巷口常有一个老太太摆摊,卖红油鸭肠与卤味。鸭肠不错,卤味一般,我常光顾。老太太是爱干净的人,衣衫整洁,头发一丝不乱,背着个黄书包收钱用。
他慈眉善目,话不多,偶尔脸上会有淤青,别人问她,她也不讲。她就住在巷子口的一楼,有一天,她被她的儿子打倒,被拽着书包带子从房里一直拖到屋外巷子。
旁人把她救下,摁着她的崽要报警,她倒反过来拉旁人,儿子跑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儿子好赌,没工作,时不时回家要钱,不给就打。那天就是要抢她的包,她不肯。
之后一年冬天,老太太死了,灵堂就摆在巷子里,她儿子披麻戴孝,一个劲地嚎,旁人都说,老太太是愁死的。
第二个故事,也是说的一堆下岗职工。老头老太太,儿子在外地,两口子在家门口摆了个面摊,做早餐。旁边就是拆迁的工地,早餐量足,粉面都有,鸡蛋现煎,桌上还放了自制的紫油姜、酸刀豆。老太太会做,汤是豆豉熬的,越煮越香,卖得也便宜,吸引了一些工人来吃。
有一天,一个工人忘了带钱,请别人会账,不肯。老太太心善,给免了。
第二天,又有忘带钱的,老太太想免,老头不肯了。那人约定,第二天带钱来,老头答应了。
第三天,欠钱的没来,又有人没带钱,老头去问,没带钱的人一梗脖子:“在你这吃这么多回了,少结一次会死啊?”
第四天,早餐时,有人又要赖帐了,说:“免得他们的未必(方言:难道的意思)就免不得我的,他们长得好看些?”
老头进屋砸了煮锅,把煤灰撒的到处都是,小店关张。
这是两个真实的故事,最近,我所在的城市有一个新闻,一个厨师切了自己的手指,当作工伤,被老板调监控拆穿,一审判了三年。
其实我觉得有时候,在这个世界上善与恶是一样多,我只是自己可以选择写什么,所以我希望能够传达多一点的善意。
我发现我是唯二写稿子的人。
周四晚到达北京,第二天发现天气很好,天蓝色和砖红色的城墙一比对,整个城市显得特别高阔舒展,我走在老巷子里面,就觉得整个北京的城市细节铺面而来。
我觉得这种扑面而来的生活细节其实就是非虚构本身。
我在“人间”上发的稿子《小企业主之死》写于2015年,就是事件发生之时。当时故事的主角之一,单翔他到报社里面来找媒体求助报道。因为本身题材敏感性,再加上整个舆论环境其实一直都在收紧当中,我心里也必须清楚,发到传统媒体上的可能性很小。但我当时给他一个承诺,会写一个网络供稿。
整个采访过程很不顺利,政府部门相互推诿,或者是置之不理,他们家的处境非常艰难。事情已经发生了四年多,中间找很多家媒体报道过,但是都被压了下来。这四年,也差不多耗光了他们所有的精力、时间和信心,这家工厂也从一个示范工厂变成了一家荒草丛生的废弃之所。
他是2015年8月来找我的,9月份单翔就离世了,他不是自杀,是在家中猝死,当时距离他父亲自杀只有57天,不能够说跟这个事件没有关联。
我花了一周时间,写完了这个故事,但是整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调查报道。后来我发到人间,编辑给到一些写作建议,希望更加中立一点,所以我就又重写了一稿,删掉了一些,也增补了一些。
2016年7月的时候,思铭对我说稿件可以发,当时已经是晚上,我也吓了一跳。心里觉得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等于说这个事儿终于有了落地之所,难过的则是,人没有了,也没有看到这一天。后来我在网易看到客户端推送跟贴到18万,但我估计阅读量可能有个上百万吧。应该有这样一个量。
出于一种很侥幸的心理,所以我去跟单家打了一个电话,单翔的弟弟跟我说,再过三天,父亲的遗体就要火化了,我觉得这可能也是冥冥之中一个天意吧。一个搁置了一年多的稿件,忽然在这样一个时间点发出来,而尸体火化了可能就跟这个事情一样也就淹没无声了。发出来之后,忽然有一些关注性,可能这个关注性不会很多,也没有一些切实的帮助,但这也是他在这个世间留下的一些痕迹吧。
我知道很多可能写非虚构的作者,其实原先就是像我们一样是从记者出身。因为从特稿到虚构和非虚构写作,中间需要转换的渠道不会很多。我还没有大学毕业就一直在写作,是没有经过读者的阶段。我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坚持“铁肩担道义,辣笔铸文章”的职业理想。
但事实上我写了六年,发出来的稿子并不是很多,没有多少人看过我的稿子。虽然我一直都想着自己要去为那些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人发声,去说一些不能明见之事,去谈论一些不能明见的法则。但其实你真的身处到其中,就会发现非常困难。
而当我进到媒体之后,整个媒体就开始衰微了。一是没钱了,然后就是新媒体不停涌现,这个行业就更加落魄了,记者收入也很低。收入一低,很多人才就流失,我很多做调查记者的朋友不再干这行了,有很多都去炒股票了。
但当我看到“人间”征文,还有很多这一类的非虚构平台,媒体关注度也很高,像李老师、耿老师这样一些民间写作者参与写自己的个人史、悲欢史,我觉得特别棒。
其实我对于非虚构的理解,觉得这还是属于文学的一种,文学和报道之间的界限一个是关注事件,而文学应该还是要关注到人和人性上面。
当时,我的一个朋友看了我写的一个东西,他说“我觉得你始终到不了一个文学的高度,因为我觉得你缺乏对一个人的关注。”我说我关心啊,我不关心他们我干嘛写。他说“对他们的关心并不代表你对人类的关心。”我觉得他讲的其实是挺有道理的。
当年纽约时报评过一个特稿奖,那篇人间也发过,叫《坠落的人》,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篇非虚构。它讲的事件非常简单,就是讲一个知名记者抓拍的一张911的照片,在整个坠落者坠落的过程当中,去寻找这个隐名者的一个身份。本质上这个人成为了一座精神上的丰碑。
非虚构之所以受欢迎,我觉得一个是经历了一个后现代的碎片之后,可能大家还是希望从现实生活中去抓取力量。当你身处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你会发现,虚构和想像,跟不上现实裂隙的速度。相比非虚构,反复想像都有点黯然失色了。
如今,大家的口味似乎也都有点重,仿佛你不耸动,不死个人,不出点什么事情,就没有人去关注。但其实生活本身,它有很多特殊的一些诗意和烟火。我们更多的关注在这个上面,事件就在你身边。
我是工友之家的外联。昨天晚上,我表弟给我发微信,问我“你准备好了没有?”可能他感觉我在这几位作者里面是最弱的一位。
去年的时候,我们工友之家会组织讲座和学习小组来给我们讲课,其中就有一个文学小组,当时我没有参加,后来人间的沈老师到我们那边去约稿,我们组织里的一个小姑娘就问大家要。我就把我之前写的一篇文章,一个字都没动就给她了,也没抱什么希望。
过了一段时间,小姑娘说那十篇稿子就发了我的那一篇,我好像就有点信心了。
我们工友之家,是一个为底层劳动人民发声的组织。所以我一直写小人物,比如打工的、或者是农村的弱势群体的,那些高大上的,我也写不出来。
我的第一篇稿子,其实就是写我身边的人,我堂姐。她在新疆打工,认识当地的一个小伙子,那时候他们已经快谈婚论嫁了,可堂姐检查的时候说她得了卵巢囊肿,不能生养,那个小伙子走了。
我姐从新疆回来,对象也不怎么好找了。在农村,一说生不了孩子,家里也不怎么样的,就很难了。后来一个姨给我姐姐介绍了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不在乎什么生不生,就说以后抱养一个吧,我姐姐好感动。
我姐姐其实蛮好,一米七,个子高,挺苗条,我姐夫很壮,有点黑,有点胖。
结婚不久,我姐姐竟然怀孕了,她心理很不平衡,感觉命运在开玩笑,早知道能生就不会和姐夫结婚了。小孩一满月,她就到了我们家,过年的时候,也不回去。走到半路时,我姐夫就来接,我姐姐就像看不到一样,一直着往前走。我看到挺难过的。
其实我也要感谢燕妮,因为我写的这些东西都是胡乱堆在一起的,是她帮我捋顺的,辛苦了,谢谢。
我很紧张,我有社恐。
刚才听其他几位老师讲,尤其是刚才李若老师讲完,我第一个感觉特别强烈,就是我觉得我自己应该从很早之前就失去了对生活的敏锐的感受力。因为我的生活,已经在将近十年的大都市的白领工作中被磨灭了。
可能,我每天感觉到的就是眼前具体的事,我看到的人都好像不太真实,因为他们都是分布在我将要处理或者即将面对的工作事务之中。
直到后来,我从读者变成了网易人间的作者了,才有了一点点好转。就像我在介绍里面简单写的,我在“尝试以写作在无聊之中看快乐”。这其实是感受,因为我觉得实在太无聊了,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电影看太多了你也会觉得全是套路,然后谈恋爱谈得久了也是套路。
上班,大的小的,好的坏的,勾心斗角也好,或诚恳的工作方式也好,各种事情都都经历完之后,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会越来越狭隘。
那没办法,你只能看点书,自己想办法写点东西,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今天的主题是怎么从读者变成作者。我觉得这个事儿很简单,但是做的时候,也会发现非常难。
你要说简单,比如说,我推测在座的各位,每个人的现实条件、生活状态,肯定都比李若老师那边的工人朋友,或者是生活在相对偏远的地方的人都要好。所以,想要变成作者就只需要坐下来就行了。
但,这就跟我们小时候每当想写作业的时候,你就会想等会儿,我凑个整点开始写一样。桌子怎么那么脏,作业本不整洁,削个铅笔削尖一点,发现还是没有整点,再一看整点了,《大风车》开始了,看完再写吧——拖延症大家都知道。
可想想看,作家卡佛年轻的时候是什么状态呢?他很早就谈恋爱,妻子怀孕,他高中没毕业就赶紧出来结婚,而且一口气生了好几个孩子。那时候他刚刚20岁,或者还不到20岁,而且家里本来也没钱,他一无所长,只会写作,理想就是能够写出来长篇巨著。但是后来他发现他白天得打三四份工,只有晚上深夜时哄完孩子睡觉他才能坐下来。安心地坐在那儿。
一夜之间,或者是在半个晚上能完成的只有短篇小说,而且他要写得很短。他就是这样,开始的时候硬着头皮写,后来他就写出了那么多小说,还有诗歌等。
那时候,我时常在年终总结的时候,算算自己一年看了多少书,看了多少电影,然后给自己定个计划——“你明年有卡佛忙吗?”接着就热血沸腾,回家过完春节,过完春节回来之后,就跟胡适日记里写的一样,“今天打牌了很后悔,明天一定去图书馆努力读书,第二天还是今日与友,打牌通宵……”
所以,我觉得自己从读者变成作者就是这样,一开始觉得很简单,但是后来又是一个很难的过程。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深有感受,只要大家尝试过写东西的。但你写东西的时候,首先关注的是自己。
我从高中时就开始拿稿纸本写日记,跟别人不一样,我写日记是从早上五点半上早自习开始的,我就写现在我在干嘛,然后一直写到晚上下晚自习,基本上一天都在写日记。
我就是在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记录当时我的生活和我看到的人:今天英语课,这个傻X老师又怎么怎么着了;然后今天哪个姑娘又过来跟我聊了两句,我又想了啥……会把所有的东西记下来。
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上大学。
应该是大二或大三,那年我回老家,遇到一个表哥。他比我大了一岁,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他跟着我妈,我俩住一间屋子,穿一样的衣服,穿一样的鞋,一块儿上学放学,人家都说我们是亲兄弟。但后来他没上高中辍学了,我去读了大学,基本上就没太多交集了。
那年回去遇到他了,他当时已经在少林寺学完武术,当完兵回家转业,也不知道自己干啥,每天骑着摩托车和一帮当地的狐朋狗友玩。
见他之前,我就听说了他的状态,我有点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曾经亲密、如今却变得有点陌生的人聊天。在不同的生活分隔的太久,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想,要不就伪装一下。
我买了一包烟,一到那儿就说:“抽烟啊,哥。”我尝试让自己进入到另外一种生活之中,他好像也有点尴尬,说,“你咋抽烟了,你好好上学呢,大学生还抽烟啊。”
然后他就带我去跟他的朋友玩,就像小时候他带着我去看黄色录像一样,我很开心。他带着我去喝肉汤,骑着摩托车大冬天的带我溜着我们县城的湖跑。
当时我就忽然感觉到,为什么之前写的东西总会觉得跟别人是分隔的,就是我觉得别人那些普通生活好像跟我没有关系。但就是从表哥带我喝羊汤开着车绕着湖跑的时候,我忽然明白,这是我自己有问题,不是这个世界有问题,因为过去我太关注自我了。
回去后,我就一直琢磨着,我应该写我熟悉的事儿,不管是我记忆里熟悉的人还是我身边熟悉的。
如果说一个人他能从自己关注自己内心,转向对外部世界关照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时候他才能真正开始写作,或者他写出来的东西才是真的可以称之为文学作品的。
其他的我觉得不能叫无病呻吟,而是那些东西是你自己情绪延伸出来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作品该重点写的东西,大概是这样。
李若:索文老师,你写作的作品时有哪些困难,还有你写作的灵感是从哪儿来?
索文:一开始,我写作其实会有点难度,就是我也不知道非虚构和虚构的界限在哪里。所以,我的编辑侯思铭过去甚至会要求我的浏阳系列,每一篇必须要有年份。为此,我甚至去问我从前的那些邻居、亲人,去翻自己的日记——好在我有比较好的习惯,就是从小学一直写日记写到2007年,后来就变成周记了。有一些东西在里面还是会有一些痕迹,然后根据那些痕迹去做索引,大致就可以锁定一个年份和一个季节。
至于说灵感,所有人最开始都是从自己身边的开始写起的,就好像我们迈出第一步,身边的事情都是耳熟能详的,凡是能给你留下比较深刻印象的,那就是可以写的,至于说怎么提笔那是另外一件事情。
在这个灵感的基础之上,再去尝试采写。
索文:我也问一个问题,耿大哥,你怎么保持公文写作之外,自己文字的活力的,像《美人出走》画面感极强的文字,你怎么做到的?
耿永立:我刚才也说了,我虽然是做了一个木偶,但是我的脑袋还清醒,我自己在做什么,“堕落”到什么程度,我时刻是在看着自己的。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没有完全变得麻木,然后我还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阅读习惯,这应该得益于此吧。
还有一点,我也有点小天赋。从小学的时候,我们的老师,每一任语文老师都读我的作文,这也算有点小天赋吧。
提问:那么,非虚构之间的比例和决定是怎样?
冯永斌:其实我没太听懂,你是说非虚构写作里虚构和非虚构的部分,是这个意思吗?
提问:对,它们之间有界限吗?
冯永斌:那肯定全是非虚构啊。
提问:我指的是,你不可能拿录音笔记录下来每一个对话的细节,事后再想那个时间会消磨掉一些。
冯永斌: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是一个从个人感受转化成文字的过程,其实就像刚才索文老师说的那样,是一个概括,概括式的记录,总结式的记录,但是你也不可能把长沙话,把方言原汁原味地记下来。这其实就是选择,对于你看到场景,人和事的选择,就像拍镜头,你选择的是最后要编辑和剪辑的工作。
你每天经历那么多事儿,选择了哪些事,哪个人,哪个时间段,哪个题材,然后你再做故事的时候还是选择,你说刚才说的多少成分失真了,我觉得是伪命题。
因为,一个人的文风形成,和真实的细节具体有多少差异,多少是编的多少是真的,只需要考虑一个前提——他所描绘这些人的场景是不是真实发生过,每个人的话,真实性是否有过改动。
打一个比方,我之前采访一个人写了一篇稿子。我纠结的是,这个人跟我聊天时说他当时正处于一场官司中,如果我写出来,就相当于提供了不利于他的证据,从他的个人立场上讲,这件事儿是不好的。他请求我是否可以去掉或者修改。
可是,如果扭曲了事实,就对这个作品造成了伤害。可我的当事人,我很同情他,觉得他不应该遭到不公的对待,所以我就隐了事实。
我不去虚构,这是我自己的一个选择。
张玲玲:我想知道大家说的好标准是什么,文学它的好坏其实这个界限有的人看不出来,像你们写作的人应该有一条线,每个人的线的标准是什么?
耿永立: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其实之前没有太去想过。我对自己的要求的话,首先就是三观得正,就是一种写作初衷上的良知吧!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情怀的人,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有一种悲天怜悯的情怀。我觉得你写的那一篇《小企业主之死》就很好,把自己抽身出来了,而不是把自己扯进去。这很好,其他的我还没想好。
索文:我觉得好的标准,首先你必须得有一点点文采,另外我阅读这篇作品我会有什么情绪,悲伤、愤怒、失望、惆怅,你想传达给我的我接收到了,这很重要。这是我的感觉。
李若:我觉得好文章就是我看完之后,知道你在写什么,如果看完之后不知道说了什么就不是好文章。我很简单,就觉得能连贯到一块儿去,没有多的字,那样就行了。
冯永斌:其实刚才李若老师只是用另外一种表达方式,说出了我对文字最基本的一个审美标准,就是——说清楚了。我觉得很多人,尤其是像我自己年轻的时候,上学的时候,想各种文字的时候,其实根本做不到一个最基本的,就是把一个事儿说清楚。
文字上面我觉得越少越好,没用的任何字、词、句子都删掉,用最简洁最有效的方式把事儿说清楚。这是第一步。其次是说这个故事是不是有意义的,是不是表达了某一种情感,我觉得这是其次,如果第一点你都做不到,而去追求后面那些东西,都是有问题的。因为你表达出来的东西都是虚的。
所谓的意义,不是你能赋予一篇故事或者人物的,而是你把这一件事儿,把这个人,把这个故事讲完之后,意义应该是来自于故事本身。王晓波说:“意义是什么,意义是方砖,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拍一下就没了。”
杜修琪:我完全同意李若老师的说法,另外对三观正的文章,我有自己的理解,三观正的文章不是特别好看,我就特别喜欢三观不正的文章,一些跟政治特别不相关的东西特别有趣。
为什么一个东西强调它是正确的,就是因为它太好玩儿了,大家不断想探讨一些关于突破伦理的东西,真的非常有趣,因为都是真情实感。三观不正的文章自己看,别让别人发现自己在写就可以。
马鹏波:我对文章的评价标准比较严格,我认为故事和文章不一样。单就故事来讲,作者应该尽量把自己抽出来,因为讲故事,满心都是自己,很容易把自己的个人情绪带进去。但是故事是讲给别人听的,不能自说自话。
文章,我觉得一个好的文章最起码应该有三个因素,一个是有才情,第二个是有结构,然后是文章的节奏感。我一直有一个观点,就是句子和文字是会呼吸的,文字之间读起来,肯定有一种节奏感在里面。
有的文章你觉得他写得好,但是你读起来特别累,这就不是一篇好文章。我实在是觉得这是一篇好文章的时候,我就拿起来读,有一点小感动,我就觉得这个文章非常好。
侯思铭:其实这个问题比较大,什么是一个好的故事,作为读者和编辑我的标准是不完全相同的。
我作为一个读者,对好故事的评价标准会是很主观的,它毋庸置疑,就是让我想重复读,无限读,没有任何时间流逝会让它的价值失效。如果是一本书,我就想买下来;如果是一篇文章,我就要把它保存在不会丢失的地方。
但作为编辑,这可能是一个选稿标准问题了。
首先人间选稿的标准,最核心的永远是真实性,那么故事的价值就不能单纯通过初稿的文笔如何去判断。编辑可以就每一篇文章帮作者反复修改,有故事价值的内容是可以被提炼出来的。这是一点。另外我希望最终呈现出的文章是精炼的,故事的推进结构是有节奏的,素材是有选择的,不要让冗余的东西抹杀了故事本身的价值。
我常会问作者一个问题:你这个故事到底想表达什么?其实就是跟刚刚冯永斌说的例子一样,我们俩都是受麦基叙事的影响,一篇文章你想要表达的核心应该是可以被一句简练的话概括出来的,当许多来稿作者真的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自己就应该知道怎么写了。
沈燕妮:我可以从三个角度来回答这个问题,首先我是读者,是编辑,同时也是作者。
人间原始的稿件,和发表出来的样子都有不同,作者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可能一开始,自己写作的目的并不是在于此,或者想呈现给读者的并不是这样,可编辑为什么会这样改动?这就是一种选择。
我特别认同刚才马鹏波老师讲的节奏。对于人间来说,还是需要承载互联网媒体的阅读规律,我们当然会放两三万字的长文章,但就整体栏目而言,我们会有选择地发表一些轻重缓急不同的作品,比如说索文老师整体作品风格是比较舒缓的;李若老师的稿子叙述性很强,就像隔壁的大姐姐在跟你讲述;马鹏波老师的文章兼具散文和古典文学作品的叙述节奏;杜修琪老师的文章现代感比较强。每一个作者身上都会有自己不同的节奏,编辑在确定了风格和节奏之后,才能把它最好的一面呈现给读者。
最后,我自己也是作者。对我来说好的文章首先是写作的人心里要善良。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看见这个世界上所有被批判的人,你心里其实需要想想,他真的是一个所谓的坏人吗?对和错的区分到底有没有那么明显?比如李若老师的文章中,因为不能生小孩就抛弃了姐姐的那些男孩,他们错了吗?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所谓的“坏人”?
我觉得首先我作为作者,当然也作为编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大家,人间发出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善良的,都能告诉大家,我们身边的真实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希望这个世界更好,虽然它没有很好,但是我们可以让它走在一个变好的过程中。
这也是我非常喜欢我的工作的一个原因,也非常感谢各位作者和读者。
主持人:我还想请一个人来回答张玲玲老师的问题,在座的我看到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的编辑。
理想国纪实馆主编罗丹妮:特别不好意思,因为完全没有准备,我今天就是作为一个特别普通的读者来参加这场活动的。
首先各位读者非常令我感动,我很久都没有在一个写作沙龙的现场听到这么质朴的话了。大家今天讨论的就是写作本身,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没有什么概念、理论,以及大词,没有,在这里大家分享的都是自己内心的一些真实感受,这让我非常感动。
说到好文章,其实我最近几天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首先我一开始就有一个标准,我认为可能跟刚才呈现的想法不一样,我认为还是有意义的,我的意义就是说那些被淹没的普通人的声音,我们再去听到它,发现它,这个对我来说就很有意义。
我自己所做的选题中有一部分,说实话他们的文字并不好,我读起来的时候会有困难。他的节奏感,或者说文字会冗长,但是我还会写一些这样的书稿,就是因为揭示的故事和角度和这些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就是刚刚冯永斌说的,“它打开了别人的生活,而不是我们自己的”,我认为这些书是我爱做的。
另一个标准,其实好的稿子特别单纯,就是文字特别好。我觉得文学应该是超越真实的,它纯粹就是给你提供了一种阅读上的好的感觉,这种我认为也是好稿子。所以我自己还是有一个多元的标准。
但我最最赞同的是最后燕妮说的那一点,我觉得我们还是要怀着极大的善意去书写,读者也要怀着极大的善意去阅读,这个还是最核心的地方。谢谢,很感谢能来到现场。
提问:我想问一下冯老师,不知道之后有没有更多想写的人和事,还是想像现在这样写吗?
冯永斌:其实这个有计划,写我身边的人,我刚才讲到了我那个表哥,我当时第一个冲动就是,我之前老想,靠,没啥写的,自己编小说编不出来,压力巨大,看的好小说太多了,所以根本不敢动笔,怎么办呢?后来发生那件事儿让我觉得,资源宝库就是我自己的故乡还有那些人,还有我以前熟悉的小伙伴们。
我当时给自己文档里写一个很牛逼的标题,叫《我的十个老表》,我觉得我每一个老表都可以写出一个很牛逼的故事,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成长过程,我写出来,觉得对自己很有帮助,会让我的世界焕然一新,也会有成就感。
那些老表有的在监狱;有的已经挣了很多钱,成了暴发户;有的还在挣扎天天跟老婆吵架,快要离婚了;还有的老表是感觉智商不够,可能受骗了,出去打着工就找不着了……各种事儿都有。
这个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已经把他们传奇化了,他们不再是我的老表了。
还有我家里打麻将的那些人,我小时候特别烦他们,我拎着菜刀乱挥,被我姨妈弄下来。当时我妈找了个大神跟我跳,在我脸上抹了很多朱砂,给压下去了。我小时候很讨厌他们,但是后来见到他们,我觉得特别亲切,我觉得是他们构成了我整个生活。因为我的回忆是他们组成的。
杜修琪:提问,麻将不是塑料的吗?
冯永斌:对,我就拿一个刀慢慢剁。一剁下去就一个印,我就使劲剁。
后来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其实比我更有意义,我一直觉得自己在挖掘内心的事情,写东西什么的,或者是我现在的工作状态,每天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我觉得白领工作跟李若老师说的一天装34000个螺丝钉的工人没有任何差别,我一天做一个编辑,一天做100篇网络新闻,起100个新闻标题而已。网易新闻的同志肯定有体会,天天看网友评论去删,其实也是机械的,还不如一个工人一砖一瓦地建一个房子。
最后,我打算花点时间做好玩的事儿,在一个叫魔宙的公号上。当然可能你关注后会觉得这些啥玩意儿,这不是扯淡、造谣吗?其实这就是我和小伙伴们尝试用另外一种形式——半虚构——因为有一些事情或者是真相我们碰不得,也没有办法真的拿出来,可能网易也不愿意发,到时候发了编辑就失业了。
如果说思铭和燕妮催的不紧的话,我可能在网络上出现的机会不多,你们可以催,因为魔宙@人间这个感觉特别棒。
提问:因为我对索文老师的文章比较熟悉,所以问问索文老师,您写的文章是围绕着现实生活而展开的,故事虽然停止于那个句号和省略号,但是现实还是在不断进行推演,你对主人公接下来的可能性,句号之外的事情是否有过一些思量?
索文:是这样子,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我大概36岁以后才开始回忆,像一个老人。我写的浏阳系列,不过是一个很简单的一种回忆,不会去想从前,不会想以后。就像耿大哥说的一样,他是一个公务员,20岁看到40岁的样子,但是我不想,没啥意义。实际上我真正采写的就是一篇,摩的司机,他将来可能还开摩的,可能做别的,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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