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让我们闭上眼睛，来一幅关于春天的画卷的想象。
朱熹说得好，万紫千红总是春。这幅画卷一定是色彩斑斓的，五颜六色的花儿尽情地盛开和铺展。如果让这幅画卷再灵动旖旎一些，那自然是要有一个笑意盈盈的美丽姑娘。如果我们知道姑娘心中还牵念着一个爱人，那么画面则更令人觉得温柔缱绻起来。
没有哪个季节比春天更适合谈谈爱情了。
桃花树下，女子出嫁
一直觉得《诗经》中的《桃夭》是比《关雎》《蒹葭》更美的一首诗。《关雎》《蒹葭》中的爱情是在前面的，而《桃夭》中，扑面而来的先是春日灼灼盛开的桃花和美人，然后才是令人充满期待的爱情。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毛诗序》说：“《桃夭》，后妃之所致也。”这种解读实在是有些煞风景，就好比手捧鲜花的新嫁娘正喜气洋洋，却有人拿出了《列女传》。穿凿附会的解读会让诗歌陷入另一个窠臼，变得索然无味。也有一些学者不知是故作惊人之语还是新的研究成果，认为这首诗是先民进行驱鬼祭祀时的唱词，其内容是驱赶鬼神，使之回到归处，并祈求它赐福人间亲人。无论如何，这两种解读都与我们的阅读体验不相符。
不如，就让我们依照最直观的阅读感受去解读这首写在春天的诗。如现代学者的主流观点所认为，这就是一首祝福年轻女子出嫁的诗歌。《周礼》中有句说：
“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在桃花盛开、风光明媚的春日鼓励青年男女走出家门，恋爱、结婚。所以这首诗以桃花起兴，为即将出阁的新娘唱了一首赞歌。诗歌共三章，也就是三个层次，从桃树的“花”“实”“叶”三方面，分别写出了新娘像桃花一样明媚鲜艳，期待女子以后多子多福，以及夫家和睦兴旺的美好祝愿。
反复咏叹是《诗经》中很多诗歌的特点。《桃夭》也是如此，不同章节仅有个别字词的改动，营造出不同的寓意。再加上叠词的使用，诗歌更富有节奏感，更适合吟唱出来。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解读说：“‘夭夭’总言一树桃花之风调，‘灼灼’专咏枝上繁花之光色。”我们仿佛看到身着红衣的新娘站在桃花树下，即将迎来全新的一段人生。人们期待这个美好如花的女子，能够享受到琴瑟和鸣的爱情，也给整个家族带来幸福的期待。
如今，我们会觉得拿桃花来形容女子的美貌是个俗套的比喻。其实在后世千万次俗套的比喻之前，《桃夭》是第一个如此比喻的，是追溯到底的最开始的令人眼前一亮的比喻。清代学者姚际恒在研究《诗经》的著作《诗经通论》中说：“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受《桃夭》影响，后来的诗词中出现不少以桃花比喻美人的诗句，如曹植《杂诗七首·其四》：“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韦庄《女冠子·昨夜夜半》：“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陈师道《菩萨蛮·佳人》词：“玉腕枕香腮，桃花脸上开。”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到王熙凤容貌时，也有“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之句。说到底，《桃夭》是这些诗句的滥觞。
其实，《桃夭》里并未出现男子，没有直接的爱情描写。不过透过这灼灼桃花并不难想象，在古代社会，婚姻几乎是影响女子命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女子在如此喜庆绚烂的氛围中穿上嫁衣，或许新郎就是她中意的男子。隔着遥远的时光，我们希望这名女子得遇良人，深情不被辜负。
那场一面之缘的爱情
一段柔肠百结的爱情，当然应该发生在春天。这仅仅是一面之缘，或许可以称得上是爱情吧。这桩和桃花有关的爱情是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生卒年不详，贞元十二年（796）进士及第，大致与白居易是同时代诗人，出身于中唐时期北方世家大族博陵崔氏。史书上没有关于崔护的详细生平事迹的记载，只知道他与元稹、白居易曾同朝为官，在京城和地方都曾经担任过官职。《全唐诗》中收录崔护四首五言诗和两首七言诗，并且还有存疑之处，却篇篇是佳作，尤其是这首《题都城南庄》，可以说把桃花诗写到了极致。说这首诗是《桃夭》之后最为出色的桃花诗也不为过。
比起《桃夭》，在这首诗中，桃花和女子的距离更近了一些。它把娇艳的桃花和美貌的少女放到了一个镜框之中，令读者有一种如在目前的画面感。“人面桃花相映红”，宛如一个脸色绯红的姑娘站在桃花丛中笑靥如花，青春逼人。再就是，全诗的关键词只有两个，就是桃花、人面。在如此简短的七言绝句中，这四个字如此循环出现，非但没有给人重复之感，读来反而有一种节奏之美。
还能给人无限臆想的，是诗歌讲述的这个故事。自然而然的，人们会认为这是诗人自己的经历，去年的朗朗春日，桃花盛开，年轻的诗人在郊外一户农家偶遇了一名美丽的女子，她的面庞比桃花还要妩媚。可能只是几句话之后便别过，没有再往来。今年诗人再次经过这户农庄时，发现桃花依然在春风中绽放，可是桃树边的那个女子却不见了。诗人无限怅惋。
到底这是不是诗人本身的经历？不知道。也许是崔护的个人经历，也许是他听闻的别人经历，也许只是他看到桃花和少女想象出来的故事。很可能是先有了这首诗作，然后根据诗作衍生出了这个故事。后来诗人有没有再见到这个女孩子？这是读过诗后人们自然而然会有的疑问。不光我们普通读者，历代文人们也有疑问，然后尝试续写这个故事，流传最广的版本是比崔护稍晚的唐人孟棨的笔记《本事诗》中的记录。
《本事诗》中记录了很多诗歌故事。“博陵崔护”这一条，以《题都城南庄》的诗歌为底本，讲述了一个曲折起伏的爱情故事：科考落第的才子崔护清明节郊外踏青，因讨水喝遇到了一名美丽的农家少女。两人互生好感，但仅仅是一碗水之后就别过。次年崔护再访农庄却不见少女，遂题诗而去。不久之后，崔护再次上门，听到农庄中传来哭声，原来是少女看到崔护题诗后，思念而不得，郁郁而终。崔护来到少女身边痛哭，不料女子复活，两人成就良缘。后来，“人面桃花”这个故事在小说和戏曲中经过多次演绎和加工，多数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
乐见一个团圆的结局，是人们的良好愿望。虽然我们都知道，事实未必如此。一千多年以后，还有一个人重新书写了这个故事，却是一个令人哀婉叹息的结局。
重新书写这个故事的人是张爱玲。故事的题名是《爱》，全文仅有300多字，辑录如下：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的这篇文字中，女孩、年轻人、桃树、偶遇，然后各自离开，就是崔护《题都城南庄》的元素，所以有学者认为这是张爱玲对“桃花春风”这个故事的演绎。苍凉犀利的张爱玲给出了不同版本的结局，那年在桃树下与年轻人的相遇，大概是这个悲苦女子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真实和快乐。
再回到《题都城南庄》这首诗歌。所谓好的诗歌，就是有这种无数读者反复阅读、想象和揣摩的魅力。
黛玉死在春尽花落之时
如《桃夭》中对桃花经典化的书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写桃花的诗歌多是明媚可爱的，即便是其中有女子淡淡的哀愁，也是属于青春的烦恼。不过有一首《桃花行》，格调却是少见的悲凉凄楚。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这是《红楼梦》第七十回林黛玉（实际上是曹雪芹）所作的《桃花行》。
关于《红楼梦》中的诗词，作家木心有个非常精辟的评价。他说：“《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多数诗歌确实如此。如果我们抛开《红楼梦》和林黛玉单看这首长诗，会觉得只有小情调，而没有大意蕴，通篇仅仅是一名女子空对着桃花伤情垂泪而已。若是把它放回到“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的背景中，想到绛珠仙子林黛玉在生命快到尽头时写下这首长诗，读起来味道自然就不一样了。
诗歌从开头到“隔帘消息风吹透”，说的是桃花在帘外盛开，而女子却在帘内独自憔悴，桃花与女子是隔开的。从“风透湘帘花满庭”这一句开始，女子走出了闺房来到桃花旁边，不过这绚烂的春色反而令她更加感伤，转而向着春风垂泪。“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是女子通过自己的一双泪眼看到的桃花景致，大片桃花像梦一般被烟雾笼罩，明媚的红色都变得模糊起来。
从“侍女金盆进水来”这句开始，写的是女子梳洗时，脸上的胭脂和眼泪像极了桃花的颜色。至此，从人与桃花相望相映写到两者融为一体。只是，女子的眼泪有流尽之时，桃花最终也会憔悴凋零。春色已逝，女子与桃花皆不见，只有窗棂上清冷的月痕。
欣赏《红楼梦》中的诗词，除了其艺术价值之外，更让读者沉浸其中的是从中解读人物命运。林黛玉所写的诗歌，其实都是在写自己。写《桃花行》时，虽然时节是万物蓬勃的仲春，而林黛玉寄身的贾府和她自己的身体却已经是日薄西山。而最让她觉得无望的，还是和贾宝玉这段木石姻缘。其实，宝黛爱情本身纯粹而浓烈，这给林黛玉飘零的生活以很大的慰藉。只是，对林黛玉来说，父母双亡的她爱情无人做主，即便有贾母支持，贾家复杂的家庭关系也未必会让宝黛爱情有个圆满的结局。
事实上，林黛玉也是绝对不可能结婚的，她一定是个质本洁来还洁去女子，至死还是少女。我们可以轻易想象，婚后的薛宝钗慢慢就会变成王夫人、贾母的样子，却无论如何想象不到黛玉嫁为人妇会是什么样子。
有理由猜测，如诗中所说，“一声杜宇春归尽”，林黛玉死在春尽花落之时。